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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大帝的黑奴

作者: 普希金
历史: /国外文学
简介:   彼得铁的意志   改造了俄罗斯。   尼·雅齐可夫。①   ①雅齐可夫(1803—1847),俄国诗人。这里的两句诗引自他的小说《阿拉》。   第一章
正文


彼得铁的意志

改造了俄罗斯。

尼·雅齐可夫。①

①雅齐可夫(1803—1847),俄国诗人。这里的两句诗引自他的小说《阿拉》。

第一章

我到巴黎才开始生活,而不光是活着。

摘自德米特里耶夫《旅行杂记》①

被彼得大帝派往外国学习对改造国家所必需的知识的年青人中间,有一名是他的教子,黑人伊卜拉金姆。他在巴黎军事学院学习,毕业时授炮兵上尉衔,在西班牙战争中崭露头角,受了重伤后返回巴黎。彼得大帝虽然日理万机,但还是不断探询关于他的爱子的情况,并且总是不断地听到吹捧他儿子行为与成就的谄媚的汇报。彼得对他非常满意,多次召唤他到俄国去,但伊卜拉金姆并不着急。他找出各种借口推托,时而说要养伤,时而又说想深造,时而又诉说钱不够用。彼得迁就他,答应他的要求,叮嘱他保重身体,对他的好学表示羡慕,并且从自己节俭的开支中拨钱寄给他,跟那些金币一道,也寄去了为父的忠告和防祸于未然的教导。

①德米特里耶夫(910—1837),俄国诗人。

所有历史记载都证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跟那个时代的法国人的放荡轻浮、一意胡闹和穷奢极侈相比。路易十四在位的最后几年,宫廷笃信宗教,妄自尊大,礼仪繁文缛节,而到这时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了。奥尔良大公①把辉煌的品质和各式各样的罪恶集于一身,但很可惜,此人身上却没有一点伪善的影子。巴列—乐雅里②的狂欢暴饮在巴黎已不是什么秘密,这是有传染性的。那时约翰·劳③出现了。贪得无厌、纸醉金迷、听天由命这三者结合在一起,结果是产业荡光,道德丧尽。法国人在欢笑,在敲算盘,而国家则在讽刺喜剧的嬉戏的叠句声中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却呈现出一派气象万千的图景。学识和寻欢作乐的要求使得各级社会地位的人乐于互相接近。财富、谦和、光荣、天才、五花八门的奇行怪癖,这一切给好奇心提供了丰富的养料,或者,使它得到满足,这一切被人们一视同仁地乐于接受。文学、科学和哲学舍弃了寂静的书斋,进入广大社会中间以迎合时尚,指导社会舆论。女性统治一切,但已不乞求宠爱。彬彬有礼的外表代替了内心的尊重。最新的智慧和艺术之神,黎赛留大公④——那时代的阿尔基维德⑤的恶作剧已经属于历史的陈迹,并且给人们提供关于那个时代风习的概况。

①奥尔良大公——路易十四死后摄政,直至路易十五登极(1715—1723)。

②巴列—乐雅里为皇家宫殿,其花园为巴黎上流人士游乐之处。

③约翰·劳(1671—1727),法国经济学家。他兴办银行,发行纸币。

④阿尔曼·黎赛留(1696—1788)——法国元帅。

⑤阿尔基维德(前451—404)古希腊雅典政治家。

那幸福的时代,标志着放纵自由。

那时候,狂妄象匹野马,响着小铃铛,

轻快的步子跑遍整个法兰西的国土;

那时候,没有一个凡人甘愿虔诚超度;

那时候,万事可为,只除开反省自守。①

伊卜拉金姆出现了。他的外貌、教养、天生的聪慧在巴黎引起了一致的反响。女士们全都想在自己家里招待沙皇的黑人,不然就半路拦截把他拖回家去。摄政王不止一次邀请他赴愉快的晚会。他赴晚宴,宴会上因阿尔爱特②的风度翩翩与肖里叶③的阅历睿智而满座生辉,因孟德斯鸠④与方杰涅里⑤的在座而谈笑风生。伊卜拉金姆不放过一次舞会、一个节日、一次首轮演出,怀着他那个年纪与种族的全部热情投身于时尚的漩涡之中。一想到要把这种懒散的日子、这些五光十色的娱乐改换成彼得堡宫廷的严肃的平凡生活,固然使他害怕,但还有更厉害的绳索将他捆绑在巴黎。年轻的非洲人恋爱了。

①引自伏尔泰的诗《奥尔良贞女》。此处原文为法文。

②阿乐爱特,即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主义作家。

③肖里叶(1639—1720)法国诗人,神父。

④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启蒙主义作家。

⑤方杰捏里(1657—1757),法国作家。

D伯爵夫人,虽说已经过了青春最初的年华,但还是貌美惊人。十七岁她从修道院还俗,嫁了人。这个人她还没有来得及爱上,而他日后也永远不曾想到这一点。流言蜚语给她编派了不少情夫。但按照社交场中宽容的法典,她赢得了很好的名声,因为即令发生某种可笑的、诱人的桃色事件,那可是不能够责怪她的。她的家最为时髦。在她那里常常聚集了优秀的巴黎人士。伊卜拉金姆通过年轻的梅尔维尔介绍给她。梅尔维尔被认为是她最近的情夫,而他也想方设法力图体察这一点。

伯爵夫人客客气气接待了伊卜拉金姆,没有对他特别垂青。这使他颇为惬意。平日别人看待黑人好似一个怪物,包围他,问候他,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这种好奇心虽然被友好的姿态所掩盖,但着实伤透了他的自尊心。几乎是我们活动的唯一目的的那件事,即妇女们的青睐,不但没有使他洋洋得意,反而使他痛苦和愤怒。他觉得,对于她们来说,他是某种稀有动物,是偶然被带进跟他毫不相干的世界里来的一个陌生的特殊品种。他甚至羡慕那些谁也不在意的人物,认为他们的卑微反而是一种幸福。

造物主创造他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这个思想使得他从自信与自爱的奢望中拯救出来,使他与女性交往时具有罕见的魅力。他的谈吐纯朴庄重。D伯爵夫人正喜欢他这一点,因为她听厌了法国机智的老一套逢场作戏与意在言外之辞。伊卜拉金姆常常上她那儿去。久而久之,她便看惯了这个年轻人的外貌,甚至开始找寻在她客厅里众多的假发中间那显眼的生着黑鬈发的脑袋的魅人之处。(伊卜拉金姆受伤后不戴假发而系了一根绷带。)他二十七岁,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不只一个美人儿睃过他,那眼光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倾慕。但抱有成见的伊卜拉金姆或者是视而不见,或者认为那只不过是单纯的卖弄风情。当他的目光跟伯爵夫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的疑虑消失了。她的眼风流露出那种甜蜜的柔情,她和他的交往显得那么单纯,那么自然,以致不可能在她身上怀疑有逢场作戏和蓄意嘲讽的影子。

恋爱的念头不曾来到他的脑子里,但每天会见伯爵夫人对他已经成为必需。他到处寻找机会跟伯爵夫人见面,而每次见面对他简直是天赐洪福。伯爵夫人比他自己更早猜到了他的感情。不管怎么说,不怀希望、不求报答的爱情肯定比一切工于心计的引诱更能打动一个女人的心。伊卜拉金姆来了,伯爵夫人跟他形影不离,倾听他谈话。他走了,她就心事重重,陷入常有的那种软绵绵、懒洋洋的状态……梅尔维尔

第一个发觉这种相互依恋的关系并且向伊卜拉金姆道贺。没有什么东西比旁人的鼓励更能使爱火燃烧起来。爱情是盲目的,它不相信自己,却手忙脚乱地去争取任何支持。梅尔维尔的话唤醒了伊卜拉金姆。占有这个可爱的女人,直到此刻他还不敢妄想。希望之光突然照亮了他的灵魂。他发狂地恋爱了。伯爵夫人被他的狂乱的爱情吓坏了,想以友好的规劝与善意的忠告相抗拒,但是欲罢不能,她自己浑身发软。不检点的报酬很快一次接一次地照付。被她所诱发的这种强烈的爱欲使她自己心荡神摇,无力抗拒,终于她失身于惊喜欲狂的伊卜拉金姆……

什么事也逃不过社交场中的睽睽众目。伯爵夫人新的桃色事件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有几个女士对她的选择感到吃惊,而多数人则以为,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有的笑一笑,有的认为她有失检点,难以宽容。沉溺于爱欲的初期,伊卜拉金姆与伯爵夫人忘怀一切,什么也不管。但是,男人们机带双敲的调笑,女人们刻毒的挖苦很快就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伊卜拉金姆庄重和冷淡的态度至今使他得以防御类似的攻击。他不耐烦地忍受着,不知道如何进行反击。伯爵夫人习惯于社交界对她的尊敬,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流言和嘲笑的对象。她时而热泪盈眶地向伊卜拉金姆倾诉,时而伤心地责备他,时而又央求他不要为她辩护,以免徒然引起纠纷,把她彻底毁了。

新发生的情况使她的处境更为糟糕。不检点的爱情的果实显露出来了。安慰、劝告、建议——一切良方想尽,终归无济于事。伯爵夫人眼看逃不掉身败名裂的下场,并绝望地等待着它。

伯爵夫人怀孕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闲话又以新的力量开始传播。多愁善感的女士们由于恐怖而长吁短叹。男人们则打赌:伯爵夫人会生出个白小子还是黑小子呢?矛头指向她老公的讽刺诗传散开来。此公是巴黎城中唯一蒙在鼓里、啥也不曾怀疑的人物。

命定的时刻临近了,伯爵夫人处境十分可怕。伊卜拉金姆每天困守在她身旁。他看到,她身上精神和肉体的力量怎样逐渐消逝。她的眼泪和惶恐与时俱增。终于她感到了

第一阵痛楚。很快采取了措施。想了一个办法把老公打发得远远的。医生到场。那件事发生之前两天,说服了一个贫苦的妇女割舍自己新生的婴儿交给陌生人手里,随即派出心腹取回那个婴儿。卧室里躺着不幸的伯爵夫人,伊卜拉金姆就在卧室旁的书房里。他不敢出粗气,倾听着她闷声闷气的呻吟、女仆的轻言细语和医生的吩咐。她折腾了好久。她每一次呻吟都撕裂着他的心,她每一次沉默的间歇都使他失魂落魄……陡然,他听到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他无力控制自己的狂喜,冲进了伯爵夫人的房间——一个黑婴孩就在床上,在她的脚旁。伊卜拉金姆向他走过去。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用发抖的手给儿子祝福。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笑一笑并向他伸出柔弱的手……但是大夫生怕病人过分劳累,把伊卜拉金姆从床边拖开。新生的婴儿被放进一只有盖的篮子里,打从秘密的楼梯送出了家门。抱进来另一个婴儿并把他的摇篮搁进产妇的卧室。伊卜拉金姆坐车走了,心头稍感宽慰。大家恭候伯爵。他回家很晚,得知爱妻顺利分娩,心头十分得意。因此上,公众本想等候一场好看的纠纷,结果大失所望,于是只得用造谣中伤聊以自宽自解罢了。

一切恢复正常。但伊卜拉金姆觉得,他的命运应当改变了。他跟伯爵夫人的关系或迟或早会传到伯爵的耳朵里去。在那种情况下,不论发生什么事,伯爵夫人身败名裂必不可免。他爱得很热烈,也同样热烈地被爱。但伯爵夫人是任性的和轻浮的,她不是

第一次恋爱了。厌恶和仇恨可能替代她心中最温柔的感情。伊卜拉金姆已经预见到她冷淡的时刻的到来。直到如今他还不曾尝过妒嫉的滋味,但他怀着恐惧之情预感到了它。他想,别离的痛苦应当是较少折磨人的。他已决意掐断这不幸的关系,离开巴黎去俄国。彼得以及他自己模糊的责任感召唤他到那儿去。第二章

美之花并未盛开,

欢乐并非令人神往,

智慧并非随意轻狂,

我自己也并非一向安康……

向往荣誉,我受尽磨难。

我聆听,一片喧哗,光荣在向我召唤。

杰尔查文①

①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颂诗《米谢尔斯基公爵之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逝去了。而堕入情网的伊卜拉金姆不能够下狠心丢掉那个被他诱惑的女人。伯爵夫人也对他日益恋恋不舍。他们的小儿子在边远的外省被人抚养。上流社会的流言蜚语也就沉静下来。这对情人便开始享受更宁静的生活,口里一字不提,但心头却还记得不久前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件风流韵事,同时尽量不费心去想想将来。

一天,伊卜拉金姆正站在奥尔良大公的家门口。大公从他身旁走过,停住脚步,交给他一封信,要他得空时去阅读。那是彼得大帝的信。皇上猜到了伊卜拉金姆不去俄国的真正原因,给大公写了信,要大公无论如何不要强迫他,去不去俄国随他自由,并且说,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舍弃自己的养子。这封信深深打动了伊卜拉金姆。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决定了。第二天,他向摄政王陈述立刻去俄国的打算。

“您想想,您这是做什么?”摄政王对他说。“俄罗斯并不是您的祖国。我想,您今后未必有机会再见您那炎热的故乡了。您长期生活在法国,这就使您很难适应半开化的俄罗斯的气候和生活方式。您生来并不是彼得大帝的臣民。请相信我的劝告吧!彼得宽大为怀,您何妨利用一下,留在法国吧!您为法国流过血。请相信,在这儿您的效劳和才能不会得不到奖赏。”

伊卜拉金姆衷心感谢大公,但还是坚决要求去俄国。“很遗憾!”摄政王对他说,“不过,您是对的。”大公答应他退伍,并且把这一切写信告诉俄国沙皇。

伊卜拉金姆立即准备起程。动身前,跟平常一样,他在D伯爵夫人家里度过了一晚。她什么也不知道,伊卜拉金姆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伯爵夫人很安详和快活。她几次把他叫到身边并且笑他愁眉不展。晚餐过后,客人都走了。客厅里只剩下伯爵夫人,她的丈夫和伊卜拉金姆三个人。为了换取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这个不幸的人可真愿意抛弃世间的一切。但D伯爵却安详地坐在壁炉旁边,看来让他滚出这个房间是毫无希望的了。三个人都不吭声。伯爵夫人终于开口说:“祝您晚安!”伊卜拉金姆的心紧缩了,突然深感别离的恐怖。他站住不动。“祝你们晚安,先生们!”伯爵夫人又重复一遍。他还没有动弹……最后他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目眩,差点走不出这个房间。回到家,他近乎意态狂乱地写了如下一封信。

我走了,亲爱的列昂罗拉!永远离别了你!我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无能为力用别的办法向你解释。

我的幸福不能继续下去了。这个幸福,我享受它是违反命运和天意的。你应当不再爱我,爱的魔力应当消逝。这个念头不断追逼着我,甚至每当我看来忘怀一切,在你脚下沉醉在你的自我牺牲的狂恋和无限缠绵的柔情中的时候……轻浮的上流社会事实上无情否定了它理论上认可的东西。它的冷嘲热讽迟早会征服你,使你火样的心肠冷却,而你最终会为了自己的爱情感到羞愧……到那时我将怎么办?不!我宁可死,宁可在那可怕的时刻来到以前离开你……

你的平安对我比一切都宝贵。当上流社会的目光都集中到咱们身上的时候,你是不可能有安全之感的。你不妨回忆一下你所忍受的一切:自尊心受辱,提心吊胆;你不妨回忆一下咱们的小儿子是怎样吓人地生出来的。你不妨想想:我还应该使你继续经受同样的冲击和危险吗?为什么硬要把一个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子跟一个刚刚够得上人的称号的可怜的黑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呢?

别了,列昂罗拉!别了,我唯一的心爱的朋友!抛弃我吧!我要割舍我生命最初和最后的欢乐。我没有祖国,没有亲人。我将去悲惨的俄国。在那儿,我的欢乐将是完全的孤独。今后我从事的严肃的劳作,如果不能淹没,至少也会冲淡我对于欢乐与幸福的日子的回忆……别了,列昂罗拉!要写完这封信,象是从你的拥抱中挣脱一样地困难。别了!祝你幸福,愿你有时也会想念我这个可怜的黑人,想念你的忠实的伊卜拉金姆。

这天晚上他动身到俄国去了。

旅行并非他预料的那么可怕。他的想象超过了事实。他离开巴黎越远,被他永远抛弃的事物就越生动、越亲切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到达俄国国境的时候,他已经处于麻木状态。已是深秋的季节。不管道路如何糟糕,车夫却载着他风驰电掣般飞奔。动身后的第十七天早上他已经到了克拉斯诺耶村。过了这个村庄就是当时的驿道。

去彼得堡只剩二十八俄里了。车夫在套马,伊卜拉金姆走进了驿站的小屋。屋角落里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绿色长袍的人,口里衔一管陶制长烟斗,两肘伏在桌上,正在读《汉堡日报》。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了头。“噢!伊卜拉金姆!”他大叫,从板凳上站起身,“好呀!我的教子!”伊卜拉金姆认出了彼得,又惊又喜,正待投入他的怀抱,但立刻又恭恭敬敬地站住。皇上走上前,拥抱他,吻他的头。“我事先得知你快要到了。”彼得说,“我这就来接你。昨日我就到这儿等你了。”伊卜拉金姆一时找不到词句来表达感激之情。

“去!吩咐你运行李的车子跟在我们后头。”皇上继续说,“你自己跟我坐一辆车,一同回到我那儿去。”皇上的马车到了门前。他跟伊卜拉金姆坐了上去,车驶动了。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们到了彼得堡。伊卜拉金姆好奇地观看着奉圣旨从沼泽中兴建的首都。光秃的堤坝,没有护堤的运河,木头造的桥梁,到处显示出人类意志征服自然的新近的胜利。房屋似乎是仓辞盖起来的。除了涅瓦河,全城没有丝毫雄伟气派。涅瓦河那时还没有砌上花岗石堤岸,但已经挤满了军舰和商船。皇上的马车在御花园门口停住。台阶上迎接彼得的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妇女,长得很美,最时髦的巴黎打扮。彼得吻了她的嘴唇,然后抓住伊卜拉金姆的手对她说:“卡卿卡①!你认不出他就是我的教子?我请你爱护他,关照他,象过去一样。”叶卡杰琳娜乌黑的慧眼盯着他,友好地向他伸出纤细的手。两个年轻的美人儿,婷婷玉立,鲜艳有如玫瑰,站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走到彼得跟前。

①皇后叶卡杰琳娜的昵称。

“丽莎!”彼得向两个女郎中的一个说,“你还记得那个小黑人吗?在奥兰包乌姆的时候他为了你偷了我的苹果。这就是他。来!我给你介绍。”大公主笑了,脸红了。他们走进餐厅。餐桌罩着桌布,等候皇上。彼得和他全家都坐下用餐,也邀请了伊卜拉金姆。吃饭时皇上跟他闲谈各种事情,问了西班牙的战局和法国国内形势,也问了摄政王的近况,他喜爱摄政王,但在许多方面又批评了他。伊卜拉金姆显露出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记忆力。彼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皇上回忆起伊卜拉金姆小时候的样子并讲给大家听,满腔慈爱,谈笑风生。在这个亲切好客的主人身上,谁也不能够猜想到这就是波尔塔瓦大战的英雄,俄罗斯雄才大略的威严的改造者。

午餐以后,按照俄国习惯,皇帝去休息一会儿。伊卜拉金姆留下跟皇后以及两位公主在一起。他尽力满足她们的好奇心,绘声绘影地描述巴黎的生活方式、那里的节日和古怪风尚。这时,接近皇上的显贵中的几位一齐进宫来了。伊卜拉金姆认出了气概非凡的孟什可夫①公爵。这位大臣见到正跟皇后娘娘谈话的黑人,高傲地瞟了他一眼。进宫的还有彼得的敢于直谏的谋士雅可夫·杜尔戈鲁基②公爵,在民间彼誉为俄罗斯浮士德的学者勃留斯③,黑人过去的朋友、年轻的拉古晋斯基④,还有其他一些向皇上面真的廷臣。

①孟什可夫(1673—1729)彼得大帝的股肱和宠臣,俄军大元帅。

②杜尔戈鲁基(1659—1720),彼得大帝的大臣。

③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时代的学者和国务活动家。

④拉古晋斯基(?—1738),彼得大帝时代的外交家。

两个钟头以后皇上出来了。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咱们来试试看你忘记了早先的职务没有?你去拿块石板,跟我来!”彼得进了车工作坊,关上门,动手处理国务。他按先后次序跟勃留斯、跟杜尔戈鲁基、跟警察总长杰维叶尔轮流议事,并且向伊卜拉金姆口授几道命令和决议。伊卜拉金姆不禁对他迅速而果决的智能和气魄、专注力的灵活性以及活动的多样性感到吃惊。事务快结束的时候,彼得掏出一个随身笔记本,翻开来核对一遍:这一天他事先规定要办的事情全部完成了没有。接着,他走出车工作坊,对伊卜拉金姆说:“已经不早了。我看你大概也累了。你就在这里住宿,跟过去一样,明早我会叫醒你。”

当伊卜拉金姆独自一人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已经在彼得堡了,他又见到了那个在其身旁度过孩提时代而不曾认识其价值的伟大的人。他几乎怀着忏悔的心情在心坎里承认,在初次别离以后,D伯爵夫人并非整日价占住他的头脑。他看到,等待着他的新的生活方式、接连不断的事务能够使他沉于爱欲和隐密的忧伤的灵魂活跃起来。成为伟大人物的助手并跟他一道对伟大人民的命运产生影响,这个思想

第一次唤起了尊严的感情。处于这种心境,他睡下了,睡在为他准备的一张行军床上。那时,不召即来的好梦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巴黎,带到了可爱的伯爵夫人的怀抱里。第三章

我们的思想,就象天上的浮云,

时时变换着它轻飘飘的形象,

今天显得非常可爱,明天变得可憎荒唐。

邱赫尔贝格①

第二天早上彼得如约叫醒了伊卜拉金姆,祝贺他晋升为彼得自任团长的整编团的炮兵连的大尉。宫廷里的人团团围住了伊卜拉金姆。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要向这个新得宠者表示好感。目空一切的孟什可夫友好地跟他握手。谢列米杰夫②向他打听在巴黎的故旧,而戈洛文③则请他吃饭。请饭的举动,其他的人都跟着仿效,因此,伊卜拉金姆接到至少整整一个月的请帖。

①邱赫尔贝格(1797—1846),十二月党人,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悲剧《阿尔吉维亚人》。

②谢列米杰夫(1652—1719),彼得大帝时代的俄军元帅和外交家。

③戈洛文(1672—1737),彼得大帝时代的造船工程师和海军上将。

伊卜拉金姆的日子过得很单调,但也很忙碌,因而他不会烦闷。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景仰皇帝,更好地了解了他崇高的人格。研究伟大人物的思想是一门诱人的科学。伊卜拉金姆亲眼看见他在枢密院里跟布图林①及杜尔戈鲁基争辩,分析立法的重要条款,亲眼看到他在海军部里确立俄罗斯海上权威,亲眼看见他跟费阿方②、加夫里拉·布仁斯基③以及柯庇叶维奇④一道在休息的时候浏览外国文化人的作品的翻译,或者访问商人的工厂、手艺人的作坊和学者的书斋。呈现在伊卜拉金姆面前的俄罗斯,好似一个大工场,只见那里一排排机器在运转,那里每个工人都服从制定的规章制度,忙于自己的工作。伊卜拉金姆认为自己有责任在他的机床旁好好劳动并且力争少去想念巴黎生活的快乐情景。更为困难的事情便是驱除另一种美好的回忆:他时常想念伯爵夫人,想象她理所当然的愤怒、眼泪和颓丧……但是,有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紧庄他的胸膛:社交界的赏心乐事之中,或有新的纠葛,或会出现另一个幸运儿——他战栗了。嫉妒便在他非洲人的血液里沸腾,而热泪就要在他黑脸上滚下来了。

一天早上他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被一堆文件包围,突然他听到大嗓门的用法语的一声问候。伊卜拉金姆立刻转过脸来一看,却原来是年轻的柯尔萨可夫⑤。此人被他遗留在巴黎社交界的漩涡里,这时兴高采烈地大声喊叫着拥抱他。

①布图林(1694—1767),原为彼得大帝的勤务兵,后晋升为元帅。

②费阿方(1681—1738),俄国教会首领、学者和诗人。

③布仁斯基(1680—1731),俄国教会首领、作家和翻译家。

④柯庇叶维奇(1708年以后去世)——翻译家和出版家。

⑤实有其人,名叫里姆斯基—柯尔萨可夫(1702—1755)。

“我刚到,”柯尔萨可夫说,“就马上跑到你这儿来了。我们巴黎的朋友们全都向你致意,全都为你的远离感到惋惜。D伯爵夫人命令我一到岸就来看你。看!她给你的信。”伊卜拉金姆一把抓住那封信,手发抖,看一看那熟悉的笔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野蛮的彼得堡你倒还没有因为烦闷无聊而死掉,我可真高兴呀!”柯尔萨可夫继续说,“这儿在干什么呢?忙什么呢?谁是你的裁缝?你们这儿也上演歌剧吗?”伊卜拉金姆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皇上此刻大概在造船厂工作。柯尔萨可夫笑了笑说:“我看,现在你顾不上我了。再找个时间咱们好好聊聊。我这就去拜见皇上。”说这话的当儿,他用一只腿打了个旋子,跑出了房间。

只剩下伊卜拉金姆一个人了,他急忙拆开信封。伯爵夫人柔情脉脉地向他抱怨,责备他装假和不忠。她信中写道:“你说过我的安宁比你在世界上的一切更为宝贵。伊卜拉金姆!如果这是真话,那么,你能忍心使我听到你突然离去的消息而堕入目前这种状态吗?你怕我把你拖住不放。其实应当相信,虽然我爱你,但是,为了你的高尚的目的,为了你承担的责任,我能够牺牲我的爱情。”伯爵夫人在信的结尾一往情深地保证她永远爱他并且恳求他:如果来日重逢的机会已经绝望,那么,他一定要写信给她,即使偶尔写几行也罢。

这封信伊卜拉金姆读了足有二十遍,狂热地吻着那些无价之宝的一行行文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听关于伯爵夫人的一些近况,焦心如焚,于是打点去海军部,指望在那儿还会碰到柯尔萨可夫。正好开门,柯尔萨可夫再次露面。他已经拜见了皇上,并且按照他的老章程,照例洋洋自得。“说句私房话,”他对伊卜拉金姆说,“皇上是个怪人。你想想,我拜见他的时候,他居然穿一件粗麻布工作服,站在一条新船的桅杆上,逼得我只得爬上去向他汇报。我站在绳梯上面,那儿可没有足够的地方让我行个请安礼呀!弄得我大出洋相,真是娘肚子出世头一回。不过嘛,皇上看完公文,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大概,对我十足的派头和入时的装束赞许地表示惊讶。至少,他微微一笑,并邀请我去参加今晚的舞会。唉!在彼得堡我简直成了个外国佬≡诠饬辏野颜舛姆缢紫肮咄镁狻N野菽阄Γ氚盐宜潮愦ィ鞲鼋樯堋”伊卜拉金姆只得同意,并且急忙换个他更感兴趣的话题。

“喂!D伯爵夫人怎么样了?”

“伯爵夫人?她嘛,你一走,当然很伤心,过了一阵子,慢慢也就好了,找了个新的情夫。你猜是谁?高个子R侯爵。怎么样?你为什么对我翻白眼?或许,这一切你觉得很奇怪吧!难道你不知道,长时期的忧伤不符合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的天性。这一点,你得好好想想。好!我走了,旅行以后得让我休息一下。别忘了叫我一道去。”

什么样的感情充满了伊卜拉金姆的心灵呢?是嫉妒?是疯狂?是绝望?不!是深深的、窒息人的沮丧。他再三向自己剖白:我早料到了!这一切应当让它发生。然后,他摊开伯爵夫人的信再读,垂头丧气,着实痛哭了一场。哭了很久,泪水减轻了他的痛苦。他看看表,发现赴约的时间到了。伊卜拉金姆非常高兴借此以自拔。但是,跳舞会简直成了一桩例行公务,因为皇上严格要求其宠幸者一律都要到场。他穿好衣便坐车去找柯尔萨可夫。

柯尔萨可夫穿着睡衣在读法文书籍。“这么早!”他对伊卜拉金姆说。

“不早了!”伊卜拉金姆回答,“已经五点半了。我们会迟到的,快穿衣服。咱们马上动身。”柯尔萨可夫忙乱起来,使劲摇铃子。仆人奔跑进来。他急急忙忙穿衣打扮。他的法国侍仆给他拿来有通红的后跟的皮鞋、天蓝色天鹅绒裤子、上面绣了金光闪闪的星星的玫瑰色上衣。在客厅里,给假发快速扑了粉,给他捧来了,柯尔萨可夫把剃得精光的脑瓜钻进假发里面。要了佩剑和手套。他在穿衣大镜前十来次扭摆腰身,然后向伊卜拉金姆宣布:一切打点停当。跟班给他拿来熊皮大氅,于是他们便驱车前往冬宫。

柯尔萨可夫一路之上向伊卜拉金姆提出一大堆问题。例如:谁是彼得堡

第一大美人?谁是跳舞冠军?哪种舞蹈目下最时髦?伊卜拉金姆压根儿懒得满足他的好奇心。不一会他们就到了皇宫的阶下。长长的雪橇、笨重的篷车、镶金的轿车业已拥挤在宫门前的草地上。宫门阶下,有穿镶金银边饰制服、蓄大把胡须的马车夫,有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手执贵族家徽、浑身闪烁金银的马弁,有骠骑兵,有少年侍卫,有笨手笨脚的手捧主人的皮大衣和皮手笼的随从。这些仆从,按当时大贵族的派头,是不可缺少的。见到伊卜拉金姆,这些人中间掀起了一阵窃窃私议:“看!黑人!黑人!皇上的黑人!”他飞快领着柯尔萨可夫穿过这些五颜六色的奴仆们中间。宫廷仆役为他们打开大门,他们走进大厅。柯尔萨可夫愣住了……大厅里,燃着蜡烛,烛光昏暗,空中烟雾腾腾,肩上披挂天蓝绶带的大臣们、外交使节们、海外商人们、穿绿色军装的近卫军军官们、穿短上衣和条子裤的造船技师们,大伙儿前前后后济济一堂。吹奏乐响个不停。女士们靠墙坐定,年轻的太太在摆弄自己摩登的装束。黄金和白银在她们的罩衫上面闪闪发光。美妙的箍腰裙下面,紧紧勾勒出有如草茎的纤弱的腰肢。钻石在耳垂下面,在长长的鬈发上和脖于上闪烁。她们的小脑袋快活地左顾右盼,等候舞伴的邀请。有的开始跳舞。上了年纪的太太们狡猾地将衣裳的最新式样跟被淘汰的老货色结合在一起:小帽子好象变成了娜塔丽亚·吉里洛夫娜皇后的貂皮皇冠,而后摆宽大的女长衣和大披肩如此这般令人觉得象是民间的长衫和紧身上衣改造而成。看来,她们与其说是怀着惊异的神情,不如说是带着鉴赏的眼光前来参加这种时鬈的娱乐,难过地斜眼瞟几下荷兰船长们的妻女。因为这些娘们穿着条花裙子和红上衣,手织袜子,在她们自己人中间纵情谈笑,俨然在自己家里一样。柯尔萨可夫愣住了。一个招待看见两位客人来到,向他们走过来,端个托盘,上头放了啤酒和杯子。

“这是什么鬼玩意?”柯尔萨可夫低声问伊卜拉金姆。伊卜拉金姆只得笑了笑。皇后陛下和两位公主,美艳绝伦,浑身珠光宝气,穿过一群群客人,跟他们客气地寒暄几句。皇上在另一间房子里。柯尔萨可夫很想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现,便使劲向那边挤过去,试图穿过不断流动的人群。那间房子里坐着的大都是外国人,他们庄重地抽着陶制烟斗,大口喝酒。桌子上摆着一瓶瓶啤酒和烧酒、皮革制的烟荷包、盛有甜酒的高脚杯以及棋盘。这些桌子中间的一张的旁边坐着彼得大帝,他正跟一个宽肩膀的英国船长下跳棋。他二人殷勤地互相喷射着一口接一口的浓烟。皇上正一心一意对付敌手一着出奇制胜的妙棋,以至根本没注意到柯尔萨可夫,此人在此搔首弄姿已经好久了。这时候,一位胖胖的先生,胸前挂一个大大的花球,匆匆走进来,大声宣布:舞会开始!他当即走了。跟着他,许多客人鱼贯出房,柯尔萨可夫也在其中。

突然出现的场面使得柯尔萨可夫目瞪口呆。整个舞厅纵深,在哀怨的曲子伴奏下,女士们和男舞伴们面对面站立两排。男舞伴们深深地鞠躬,女士们更低地行屈膝礼,开初面对面,然后向右扭转身,再向左扭转身,又面对面,再向右扭……如此这般做了下去。柯尔萨可夫观赏着这有趣的场面以消磨时间,睁大眼睛,咬咬嘴唇。屈膝礼和鞠躬礼花费差不多半个小时,终于宣告停止。那位挂着花球的胖先生宣布:礼仪性舞蹈结束了,吩咐乐队奏米奴哀舞曲。柯尔萨可夫兴高采烈,打算露他一手。年轻女客中间有一名被他特别看中。她十六岁左右,穿着华贵,但不俗气,她坐在一位上了年纪的严肃庄重的男客身旁。柯尔萨可夫飞到她跟前并请求她赐与伴舞的荣幸。年轻的美人儿望着他,心慌意乱,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她身旁的男客狠狠地皱起了眉头。柯尔萨可夫等待他做出决定。然而,带花球的胖先生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拖到舞厅的中央,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的先生呀!你犯规了。

第一,走到这位年轻的大美人跟前,你必得行三个见面礼。第二,你不该自己出面请她跳舞,跳米奴哀舞挑选舞伴的权利属于女士,而不是男人。因此之故,你应当受到严厉惩罚,罚你喝一杯‘大老鹰’。”柯尔萨可夫越来越吃惊。一分钟之内客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吵吵嚷嚷,要立即照章执法。彼得大帝听到大笑大闹,从隔壁房间里走将出来。他本人在参与这等处罚方面也是个大大的行家。他走过来,人群让开一条路。他走进那个圈子中间,那儿站着被告,而他面前是那个胸前佩戴大花球的舞会总司令,手里端一只斟满马利瓦西酒的大酒杯。他劝说罪犯自觉服从法律,终究是枉然。

“好家伙!”见到是柯尔萨可夫,彼得说,“逮住了,是你呀!老弟,请吧!先生,喝下去吧!别皱眉头。”

毫无办法:可怜的花花公子不喘一口气,接过大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交还总司令。

“听我说,柯尔萨可夫!”彼得对他说道,“看!你穿天鹅绒裤子,我还没穿过哩!而我比你要阔得多。你这是败家子作风。仔细你的皮!别让我生气。”挨了这一顿训斥,柯尔萨可夫想逃出这个圈子,但他摇摇晃晃,差点儿没摔倒在无比开心的皇上和这群快活人的跟前。这段插曲不但不曾妨碍寻欢作乐的主要进程的圆满与魅力,反而使得它更加起劲。男舞伴靴子咔嚓响,频频鞠躬,而女士们行着屈膝礼,碰响鞋后跟,全都更加卖力,已经压根儿顾不上舞曲的节拍了。柯尔萨可夫已经不能跟大伙儿同乐了。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遵照她父亲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指点,走到伊卜拉金姆跟前,低垂着蓝色的眼睛,羞答答地向他伸出了手。伊卜拉金姆跟她跳完一轮米奴哀舞,领他就坐原位。然后,他去找柯尔萨可夫,搀着他离开舞厅,扶他上了车,送他回家。一路上柯尔萨可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胡话:“该死的舞会!……该死的一杯‘大老鹰’……”接着一下子睡死。怎样回家、怎样给他脱了衣服抬到床上,他一概不知不觉。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头疼得厉害,只是模模糊糊还记得靴子咔嚓响、屈膝礼、烟草的迷雾、戴花球的先生以及一杯“大老鹰”。第四章

我们的祖先吃饭慢吞吞,

劝酒一巡又一巡,

瓦罐里头盛烧酒、

啤酒的泡沫在银杯里翻腾。

《鲁斯兰和留德米拉》①

①《鲁斯兰和留德米拉》是普希金的一部长诗。

现在我要向好心的读者介绍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尔热夫斯基了。他出身于古老的大贵族,拥有大量的产业,是个慷慨好客的人,酷爱放鹰打猎,奴仆成群。一句话,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俄国大老爷。照他的说法,他岂能容忍德国人作风,并且在他家庭生活里要尽力恪守可爱的古老风俗习惯。

他女儿年方十七,小时候就死了母亲。她受的教育是老式的,即被一群群奶妈、~姆、丫头和女仆层层包围,学会针线刺绣,不识文字。她的父亲,虽然讨厌一切海外的事物,但不能反对女儿向一个住在他家里的瑞典军官学习外国舞蹈。这位当之无愧的舞蹈教师业已五十岁了,右腿在纳尔瓦战役中被射穿致残,因此,这条腿不太适宜于跳米奴哀舞和库兰特舞。不过,他的左腿很得劲,有着惊人的技巧和灵活性,“啦”的一下能做出难度最大的动作。女弟子没有辜负他的一番努力。娜塔利亚·加夫里诺夫娜在舞会上以最好的舞蹈者出了名,其部分原因倒是由于柯尔萨可夫的过失。此人第二天便登门向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道教。但这个年轻的绔裤子弟的机灵劲儿和时髦打扮使高傲的贵族很不顺眼,被他刻毒地叫做法国猴子。

这一天是节日。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正等候着几位亲朋戚友。在老式的客厅里,长桌子铺上台布。客人们陆续来到,带着妻室儿女。这些女眷们多亏下了圣旨和皇上本人作出榜样才得以从家规的禁锢下解放出来。娜塔丽亚·加夫里诺夫娜端着上面放了金制酒盅儿的银制托盘,给每个客人敬酒。每人喝下一盅,心中不免感到遗憾,因为按照古老的习惯,在这种场合要接一个吻,如今已经不作兴了。大伙儿入席。紧挨主人身旁坐上座的是他的岳父,鲍里斯·阿历克谢耶维奇·雷可夫公爵,七十岁的大贵族。其他客人,按照辈分依次就座。这就自然令人回忆那门阀森严的美好的往昔。他们落座,男人们坐一边,妇女们坐另一边。桌子下首照例坐着穿戴老式女背心和小帽子的东家的小姐,还有女侏儒——一个正襟危坐、满脸皱纹的三十岁的大婴孩,此外还有那个瑞典俘虏兵,身穿蓝色旧军服。桌上摆满杯盘,四周有众多侍仆忙忙碌碌,其中特别显眼的是那位管家,他肚子胖大,举动持重,用不可一世的眼光看人。酒宴最初的时刻全都一致献给咱们古老厨房的绝妙作品。碟儿、勺儿一片响,全都不开腔。临了,主人发觉,该是用愉快的谈话款待宾客的时候了,于是他转过头问道:“叶基莫夫娜在哪儿?把她叫来!”几个仆人便分头去找。

顷间,一个老女人,搽红抹粉,花枝招展,身穿绣金花缎滚圆袍,袒胸露臂,边唱边跳,粉墨登场。她的出场使得客人们全都兴致勃勃。

“你好哇!叶基莫夫娜,”雷可夫公爵说,“过得好吧?”

“老亲家!谢天谢地,万事如意。又跳舞来又唱歌,关门坐等情郎哥。”

“干啥去了,傻丫头?”主人问。

“招待贵客呗!梳妆打扮,过上帝的节日,照老爷的指示,奉沙皇的圣旨,学洋人的派头,叫大伙儿笑痛肚子!”

哄堂大笑。傻瓜便溜到主人椅子后头占好座位。

“看这傻瓜在胡扯。不过嘛,胡言乱语倒是道出了实情。”主人衷心敬爱的亲姐姐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道,“现在的装扮让全世界都笑痛肚皮,这倒一点也不假。老爷子!你自己居然也剃掉大胡子,穿上窄衫子,那么,女人穿的这些臭抹布,你就别再嫌弃了吧!真可惜呀!那些俄罗斯女宽袍古色古香,姑娘家的缎带和披巾也一去不复返了。看看当今的美人儿吧!真是又可笑又可怜。蓬头散发,胶一层香油,再撒一层法国面粉,腰肢束紧硬梆梆,勒住肚子转不得弯。衬裙箍得绷绷紧,上车要侧身,进门要留神。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气也出不来。可爱的美人儿,真造孽呀!”

“哎哟!老姑姑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当过梁赞市的督军并在其任上不择手段挣了三千农奴和一个娇妻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在我,随娘们去穿戴:穿得臃肿难看也罢,冻得发抖也罢,只要每个月不订制新衣裳,而把半新不旧的扔掉就行。早先,祖母的长衫传给孙女作嫁妆,而如今呢?你看:法国圆筒衫今日穿在太太身上,明日就送给了丫鬟。怎么办?俄国贵族准定要破产!真是一场灾难!”说这话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向年青的老婆玛利亚·伊利尼奇娜瞟了一眼。而她,看来不管对于颂扬古老生活方式,还是讽刺时髦风尚都一概不感兴趣。另外几位美人儿,跟她抱有同感,也很不满,但不开口,因为谦逊被目为年青妻室的必要品德。

“究竟是谁的过错?”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将酸白菜汤搅得起泡沫。“难道是我们自己吗?年轻的娘们出风头,我们确实姑息了。”

“力不从心呀!叫我们怎么办?”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有人或许甘愿把老婆锁进闺房,但就是有人偏偏要敲锣打鼓欢迎她赴跳舞会。老公挥舞鞭子,老婆摆弄时装。唉!这些该死的舞会!上帝用它们来惩罚我们的罪孽了。”

玛丽亚·伊利尼奇娜如坐针毡,舌头发痒,终于忍耐不住,转向丈夫,送去一个酸涩的微笑,问道:“舞会有什么不好?”

“就是不好!”气愤的老公回答,“自从办舞会以来,多少夫妻反目。妻子忘记了圣徒的训诫:敬畏丈夫。她们不操持家务,只想张罗新妆;不思虑如何侍奉夫君,只想如何逗得轻薄军官来盯梢。太太!俄国贵族夫人和小姐竟然跟抽烟的德国佬以及他们的女佣人杂混在一起,这成何体统?整晚跟年轻男人跳舞扯淡,你听说过这档子事吗?年轻的男人如果是亲戚,倒还情有可原。而那却是一伙外国佬,素不相识。”

“话刚说出口,狼到家门走。”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皱着眉头说,“我得承认,那些联欢舞会也不合我的脾胃。一不留神,准定碰上酒鬼,或者,被人灌得烂醉如泥,当众出丑。一不留神,冒出个轻薄鬼找你女儿寻开心。现代的青年宠坏了,变成了四不象。比方说,去世的叶夫格拉夫·谢尔盖耶维奇·柯尔萨可夫的儿子在上次联欢会上为了娜塔莎闹了那么大的乱子,使得我脸红到耳根。第二天,一看,一辆马车驶进了院子。我想,上帝派谁来了?是亚历山大·丹尼洛维寄公爵吧?不对!正是伊凡·叶夫格拉弗维奇!就是他!大概,他懒得把车停在大门口,懒得步行到台阶。看!他一阵风飞进了大门,行了个并足礼,滔滔不绝胡扯起来……傻瓜叶基莫夫娜摹仿他的动作,真是活灵活观。正好她在这里。傻瓜,来!学学那只法国猴子试试看。”

傻瓜叶基莫夫娜顺手拖过一个菜盆盖子,往腋窝下面一挟,好似挟一顶帽子,然后装模作样,挤眉弄眼,脚后跟碰得叭嗒响,同时向四面鞠躬,口里用蹩脚的法国话直叫唤:

“少爷……小姐……开跳舞会啦……请赏光!”

哄堂大笑,客人们再度心花怒放。

“活灵活现,就象那个柯尔萨可夫!”当笑声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老公爵雷可夫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应当承认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轻浮浪子,脚跟无线,从海外又漂回到神圣的俄罗斯。我们的孩子在国外能学到些啥玩意儿呢?学会并足礼,学了嚼舌头,用鬼才晓得的语言胡扯淡,再就是不孝敬长辈和追逐别人的妻室。这些在外国受教育的年轻人中间,(上帝饶恕他们!)只有沙皇的黑奴才象个人样!”

“那当然。”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这个年轻人很稳重,很正派,跟那些轻浮浪子可不能相提并论……又是谁的车子驶进大门到了院子里来了?难道又是那个海外猴子吗?你们为什么站住不动?畜牲!”他转向仆人叫道:“快跑!

挡驾!不然又会……”

“大胡子爷爷,你又说胡话了!”傻瓜叶基莫夫娜打断他的话说,“你瞎了眼睛啦!那是圣上的雪橇,沙皇来了!”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马上从桌边站起身。大家冲到窗口,确实看见了沙皇。他上了台阶,扶着一个勤务兵的肩膀。一阵手忙脚乱。主人赶上前迎接彼得。仆人们跑来跑去,好象都变傻了。客人们畏葸不前,有的甚至想趁早抽身回家。瞬间,前厅里响起了彼得宏亮的嗓音。全都静下来。沙皇在受宠若惊的主人陪同下走了进来。

“好哇,先生们!”彼得招呼大伙儿,满面春风。在场的人全都向他鞠躬到地。沙皇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过人群,寻找主人的小女儿。他把她叫过来。娜塔利亚·加夫里诺夫娜走进前来,颇为大胆,但脸红了,不但红到耳根,简直红到肩膀。

“你可一天天长得更漂亮了呀!”彼得对她说,并按自己的老习惯吻了一下她的头。然后,他转向客人:“怎么啦?我打搅了你们吧!呵!正在吃饭。请坐下来再吃吧!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给我来一杯茴香酒就得了。”主人一下子冲到胖大的管家跟前,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托盘,亲手注满金杯,俯首捧呈皇上。彼得喝了一口,吃了点甜面包卷,再次请客人们继续用餐。大家原位坐下。只有侏儒和主人的小姐除外,他们不敢跟沙皇共一张桌子。彼得坐在主人身旁,要了一碗汤。沙皇的侍仆递给他一把镶有象牙的木头勺子、刀子和一把镶绿骨柄的叉子。因为彼得除非自备的餐具之外,从不动用别的餐具。这一顿饭,一分钟之前,谈笑风生,愉快活泼,这时变得寂静无声,缩手缩脚了。主人因为顾全体面与由衷高兴,什么也不曾吃。宾客也很拘谨,毕恭毕敬地聆听皇上用德语跟那个被俘的瑞典人谈论1701年的战争①。傻瓜叶基莫夫娜几次被皇上提问,她回答时显得有点胆怯但颇有主见,这证明她一点也不蠢。宴席终于完毕。皇帝起身。客人们跟着起立。

①指1701年瑞典进攻立陶宛的战争。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皇上对主人说,“我要跟你单独谈谈。”于是抓住他的手,带往客厅,随后把门关上。

客人们留在餐厅里,轻言细语猜测着这次突然的御驾亲临,并且,生怕不够恭顺,于是一个接一个纷纷离散,来不及向主人表达对盛情款待的谢意。主人的岳父、女儿和姐姐静悄悄地把客人送到大门口,然后返回饭厅,恭候沙皇出来。第五章

我给你找个妻子

不然我就不是磨坊主。

阿卜列西莫夫 歌剧《磨坊主》①

①引自阿卜列西莫夫的歌剧《磨坊主、巫师、骗子和媒人》。

半小时以后门开了,彼得走出来。雷可夫公爵、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和娜塔莎向他三鞠躬。他郑重其事地点头答礼,然后直走前厅。主人捧给他红面子皮大氅,护送到雪橇旁边,并且站在台阶上再一次感激赐予他的恩宠。彼得走了。

回到饭厅,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显得心事重重。他气冲冲责令仆人马上撤去残酒剩菜,打发娜塔莎回她的闺房,然后向姐姐和岳丈宣布,他要跟他们谈话,把他们领到他饭后经常稍事休息的卧室里。老公爵斜倚在橡木床上。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坐在陈旧的花缎靠椅里,移近一张矮凳放脚。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把几扇门都关上,在雷可夫公爵的脚旁边的床沿坐下,接着低声说出下面的话来:

“皇上驾幸我家,事出有因。你们猜猜,沙皇跟我谈了什么?”

“我们怎么能够知道呢,兄弟?”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

“是不是沙皇委派你当督军?”岳父说,“早该是时候了。或许,他推举你去做大使?怎么?派到外国君王那里去的也该是有名望的人士,不该都派小秘书。”

“不对!”女婿回话,皱起眉头,“我是个老派人物,现在不需要我们了,虽然,光荣的俄罗斯贵族可能要比当今的那些时髦人物馅饼师傅们①和异教徒们更有价值。但这是另外一回事。”

①指彼得大帝的股肱和最宠幸的大臣孟什可夫,因为他小时候卖过馅饼。

“到底谈了些什么呢,兄弟?沙皇开恩跟你谈了那么久,到底谈了些什么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是不是祸从天降?上帝慈悲!”

“灾祸倒不是。我承认,可得让我考虑。”

“怎么一回事,兄弟?关于哪个方面的?”

“关于娜塔莎的事情:沙皇给她做媒来了。”

“谢天谢地!”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边说边划十字,“姑娘是该出嫁了。有什么样的媒人,便有什么样的新郎。求上帝赐福,夫唱妇随,白头到老。天子做媒,光荣得很』噬细雒降哪歉鲂吕墒撬兀”

“嗯!”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喉咙里咯咯作响,“谁呢?得!”

“究竟是谁呢?”雷可夫公爵再次追问,他业已要打瞌睡了。

“你们猜吧!”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

“兄弟!我们怎么猜得着呢?”老太太回答,“宫里的小伙子还嫌少吗?谁都想娶你的娜塔莎。是杜尔戈鲁基吗?”

“不!不是杜尔戈鲁基。”

“那敢情好!这个人,眼睛长在额头上。那么,是谢因,还是特罗耶库罗夫?”

“不!都不是。”

“这两个我也不称心:都是轻薄鬼,尽学德国派头。那么,是米罗斯拉夫斯基?”

“不!也不是他。”

“愿上帝与他同在。他有的是钱,但蠢得可怜。怎么,是叶列茨基?里沃夫?不是?难道是拉古晋斯基?我猜不出。你说了吧!沙皇给娜塔莎做媒的究竟是谁?”

“黑人伊卜拉金姆。”

老太太哎哟一声,双手举起拍一巴掌。雷可夫公爵从枕头上支起头,诚惶诚恐地叫一声:“黑奴伊卜拉金姆!”

“兄弟!”老太太嗓子带着哭腔说,“别毁了你亲生的孩子。

千万别把娜塔莎扔给那黑鬼的魔爪!”

“可怎么能够拒绝皇上呢?为这事他赐给我和我们家族这么大的恩宠。”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反驳说。

“怎么?”老公爵叹息道,这时他瞌睡全消,“把娜塔莎、我的外孙女嫁给一个买来的黑奴吗?”

“他的出身并不一般。”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他是黑人苏丹的儿子,异教徒抓了他当俘虏,运到君士坦丁堡拍卖,我国使节搭救了他,把他送给沙皇。他哥哥到了俄国,带来了可观的赎金。接着……”

“老爷子!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老太太打断他的话说,“关于波瓦王子叶罗士兰·拉查利维奇①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厌了。你不如快点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回禀皇上的。”

①意即老掉牙的故事。

“我说,皇恩浩荡,为臣者,一概遵命。”

这时门外一声响。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走过去开门,但感到门外堵着打不开,他使劲拉,门开了——只见娜塔莎昏迷不醒,瘫在染血的地板上。

当皇上跟他父亲关在房里密谈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紧缩,她有个预感:事情跟她有牵连。当她父亲把她使开,说是要跟姑姑和外公谈话的时候,她不能抗拒女性好奇心的诱惑,蹑手蹑脚通过一间间内室,偷偷地溜到父亲卧房的门口。因此,适才那场可怕的谈话她一字不漏都偷听到了。听到父亲刚才说出最后一句话,可怜的姑娘失去了知觉,摔倒了,脑袋碰在装她嫁妆的包铁皮的箱子上。

人们跑进来。娜塔莎被扶起,抬进她的绣房,放到床上。不久她醒转来,睁开眼,认不出父亲和姑姑了。她发高烧,胡言乱语,唠叨着关于沙皇的黑奴以及结婚的话。突然,她用可怜的、刺人肺腑的声音喊叫:“瓦列里昂,心爱的瓦列里昂!我的生命!快来救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塔吉雅娜心神不安地瞟了她弟弟一眼。他脸色发白,咬着嘴唇,不吭一声走出了房间。他回到上不了楼梯而留在楼下的老公爵跟前。

“娜塔莎怎么样了?”外公问道。

“不好。”痛心疾首的父亲回答,“比我想象的还要坏:她神志不清,惦念着瓦列里昂。”

“这个瓦列里昂是什么人?”激动的老人问道,“难道就是火器近卫军①的儿子、在你家里受教育的那个孤儿吗?”

“就是他。”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回答,“该我倒楣,他老子在暴动时救了我的命。鬼才知道为什么我竟收留了这只小狼。两年以前,应他的请求,在团里给他注了册。跟他告别的时候,娜塔莎大哭了一场,而他站在那里发呆了。我觉得这事行迹可疑,告知了我姐姐。但从此以后,娜塔莎从没提起过他。而他一去杳无音讯,我以为,她把他忘了。唉!

并没有忘。命运已经决定:她非嫁黑人不可!”

①俄国最早的装备火器的常备军(步兵),由伊凡四世建立(1550年),1698年,火器近卫军部队发生数度叛乱,彼得将叛乱部队镇压,解散整个火器近卫军,建立正规军。

雷可夫公爵没有异议,因为反对也是枉然。他坐车回家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守护在娜塔莎的床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派人去请医生,把自己锁在房里。他的家里显得非常寂静和凄惨。

突然给他说亲这件事使得伊卜拉金姆十分吃惊,那惊诧的程度至少不亚于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这事是这样发生的:有一次彼得跟伊卜拉金姆正办理公务,忽然对他说:“我发觉,老弟!你情绪不佳呀!坦白告诉我,你还缺少什么?”伊卜拉金姆向皇上表白,他非常满意自己的处境,不希望有更好的日子了。“那好!”皇上说,“如果你苦闷而又找不到任何原因,那我知道,用什么法子使你快活。”

办完公事,彼得问伊卜拉金姆:“上次跟你跳舞的那个姑娘你喜欢吗?”

“陛下!她很可爱。看起来,是个谦逊的好姑娘。”

“那么,我尽快介绍你跟她结识。你想跟她结婚吗?”

“我吗,陛下?”

“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在这儿孤孤单单,举目无亲,除了我,都是外人。假如我今日死了,明日你怎么办?我可怜的黑人!应该给你筑个窝巢,趁时间还来得及。让你跟俄罗斯贵族结亲,使你在新的血缘关系中找个靠山。”

“皇上!得到陛下的保护和恩宠,我感到非常幸福。上帝开恩,别让我的寿命超过自己的皇上和恩人在世之日。其他的我都不想了。不过,如果指的是结婚,那么,那个年轻姑娘跟她父母会同意吗?我的容貌……”

“你的容貌又怎样?真是荒唐!有哪一点你够不上年轻好汉?年轻姑娘应该服从父母的意志。好,走着瞧吧!等我给你说媒的时候,看看加夫里拉·尔热夫斯基怎么说吧!”说了这个话沙皇命令驾起雪橇走了,留下伊卜拉金姆,让他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

“结婚!”这个非洲人暗自思量,“为什么不呢?难道我命中注定要打单身,不能尝试正当的快乐和做人的神圣职责只是因为我诞生在北纬××度之下吗?我不能指望被人爱慕,那是幼稚的幻想。难道可以相信爱情?难道在女性的轻浮的心里果真有所谓爱情存在?永远抛弃那可爱的迷惘。我选择了另一种诱惑——更加实在的诱惑。皇上说得对,我应当确保我的前程。跟年轻的尔热夫斯卡娅联姻,将使我跟高傲的俄罗斯贵族结合在一起,免得我在新的祖国里再做一个外来人。从妻子那儿我不希求爱情,只要她忠实,我就满足。我将用一贯的温情、信赖和谦逊赢得她的友谊。”

按照往常的习惯,伊卜拉金姆这时想动手做事,但是他的思绪太乱了。他放下文件,走出去沿着涅瓦河堤岸徘徊。忽然他听到彼得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了皇上。彼得下了雪橇,步行走上来,容光焕发。

“老弟!都办妥了。”彼得说,一边挽住他的手,“我给你说亲来着。明天你就去拜见你岳父吧!不过,你得迎合他那贵族的傲气,跟他谈话你要对他的功勋和名望深表钦佩。那样,包管他会对你称心如意。好!现在领我到骗子达里内奇那儿去吧!为了他最近搞的鬼把戏,我要找他算帐。”彼得边说边挥舞粗大的手杖。

伊卜拉金姆对彼得慈父般的关怀表示了衷心的感恩戴德之情,然后把他领到孟什可夫公爵的壮丽的府第,随后自己回家去了。第六章

玻璃神龛前静静地燃着一盏油灯,祖传圣像的金银衣饰闪闪发光,抖动的灯光微弱地照见一张放下帐子的床铺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几只带标签的小药瓶。火炉边坐着一个丫头在摇纺车。只有纺锤轻轻的转悠声打破这闺房的寂静。

“谁在这儿?”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丫头立刻起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帐子。“快天亮了吗?”娜塔莎问道。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丫头回答。

“唉!我的天!为什么这么黑?”

“窗子都关上了,小姐!”

“帮我赶快穿衣起床。”

“不行!医生不让。小姐!”

“我病了吗?多久了?”

“这就已经两个礼拜了。”

“哦!真的?我觉得,好象昨天才躺下……”

娜塔莎不做声了。她使劲清理纷乱的思绪,记得发生了某种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她想不起来。丫头一直站在她跟前,静候她的吩咐。这时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闹什么?”

病人问道。

“老爷们吃完了饭。”丫头回答,“他们正从餐桌边站起身。

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要到这儿来了。”

娜塔莎似乎感到高兴,她虚弱的手挥了一下。丫头放下帐子,又在纺车旁坐下来。

过了几分钟,门背后露出一个戴着黑缎带的宽大白帽子的脑袋,低声问:“娜塔莎怎么样了?”

“你好,姑姑!”病人有气无力地说。

塔吉雅娜急忙赶上前。

“小姐醒过来了。”丫头说,小心地搬了张靠椅上前。

老太太眼里噙着泪水,亲吻了侄女儿苍白无生气的脸蛋,在她身旁坐下。跟着进来的是德国医生,穿着青色的长衣,戴着学究式的假发。他给病人按脉,先用拉丁语、后用俄语说,危险已经过去了。他要了纸和墨水,开了个新的药方,然后走了。老太太站起身,再吻了一下娜塔丽亚,立即下楼去把好消息告诉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

这时在客厅里正坐着沙皇的黑人,身着军服,腰悬佩剑,帽子托在手上,正跟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进行彬彬有礼的谈话。柯尔萨可夫叉开两腿斜倚在丝绒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的谈话,同时跟一条猎狗逗着玩。玩厌了,他就走到穿衣大镜前——那是他平素消磨闲暇时光的好办法——在镜子里他看到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她从门背后给弟弟做出难以觉察的手势。

“在叫您哩!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柯尔萨可夫说,转向他并且打断了伊卜拉金姆的说话。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当即走到姐姐跟前并把身后的门掩上。

“佩服你真有忍性!”柯尔萨可夫对伊卜拉金姆说,你甘愿整整一个钟头听他吹牛,什么雷可夫家族和尔热夫斯基家族源远流长啦!还要外加一大堆教训!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要给这老滑头的脸上唾口水。他和他的家族都不是好家伙,其中也包括娜塔丽亚。这女人忸怩作态,假装生病,玉体违和……①说良心话,你果真爱上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女人吗?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就听听我这一次忠告吧!我这个人嘛,实际比外表要精明些。你别再胡闹了。不要结婚。我觉得,你的未婚妻对你没有任何特殊的好感。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还嫌少吗?比方说,我这个人,本质当然不坏,可我还是碰巧欺骗过几个做老公的,而那几位,上帝作证,哪一点也不比我差。就拿你自己来说……你总该还记得咱们巴黎的好朋友D伯爵吧?千万别相信女性的所谓忠诚。谁对这等事儿处之泰然,谁就幸福。而你呢?你有着热烈、多疑、沉思的性格,连带你的塌鼻子、厚嘴唇和硬毛发,一心想一头栽进婚姻的深渊中去吗?……”

①原文为法文。

“谢谢你好心的劝告!”伊卜拉金姆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说,“不过,你该知道有这么一句格言:摇着别人婴儿的摇篮,那可不是你的差事……”

“伊卜拉金姆,走着瞧吧!”柯尔萨可夫笑着说,“但愿你日后不必用行动在实际上、在字面上证实这句格言就好了。”

而在另一间房子里谈话正热烈地进行。

“你会送掉她的命!”老太太说,“她受不了他那副模样。”

“那你自己来评判吧!”执拗的兄弟反驳说,“他以未婚夫的身份来这儿探望,已经两个星期了,而至今没有见到未婚妻。临了他可能会想,生病是假的,我们不过在拖时间,为的是设法摆脱他。沙皇又会怎么说呢?他已经三次打发人来探听娜塔利亚的病情了。你要怎么办随你便,可我不想跟沙皇争吵。”

“天呀!可怜的孩子会怎么样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至少也得让我事先张罗一下,好让她跟他见面。”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同意了,立刻回到客厅。

“谢天谢地!”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危险已经过去了。娜塔利亚好多了。如果不是因为把这位贵客伊凡·叶夫格拉弗维奇一个人留在这里显得太不客气的话,我就立刻带你上楼去看你的未婚妻了。”

柯尔萨可夫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表示庆贺,请他别为难,说是他有事要马上离开,说完立即跑进前厅,不让主人送他。

与此同时,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匆忙打点病人,以应付与这个可怕的客人的会见。她进到闺房,在床沿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抓住娜塔莎的手,还没来得及开腔,门就推开了。

“谁进来了?”娜塔莎问。

老太太瞠目结舌。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掀开帐子,冷冰冰地看着病人并且问她,她感觉怎样。病人想对他笑一下,但笑不出来。父亲严厉的目光逼人,她心里忐忑不安。同时她似乎觉得,有个人站在她枕头边。她使劲抬起头来,突然认出了沙皇的黑人。瞬间,一切她都记起来了,来日的恐怖全都展现在她眼前。但是,她疲惫不堪的躯体无力反映出明显的震惊。娜塔莎的头重新落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向弟弟示意,病人要睡了。大家都轻轻走出闺房,只有丫头还留下,依然坐到纺车旁。

可怜的美人儿睁开眼睛,床边看不见一个人。她把丫头叫到面前并打发她去叫侏儒。恰好这时一个溜圆的老娃娃象个球一样滚到她的床边。这个名叫燕子的侏儒适才轻快地飞动着两条短腿,尾随在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与伊卜拉金姆之后,上了楼,怀着女性天生的好奇心,躲闪在门背后。娜塔莎见到她,把丫环支开。侏儒便在床边小板凳上坐下。

从来没有看到如此细精精的躯壳内竟包容如此之多的精力。她干预一切,通晓一切,为一切事情奔忙。她会用狡黠的、曲意奉承的心计赢得主子的欢心,因而也激起放任自流的整个宅子里的奴仆们的仇恨。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听她的告密、诉苦和鸡毛蒜皮的请求。塔吉雅娜时不时对她言听计从。而娜塔莎则对她无限依恋,把自己的一切思虑,把十六岁少女的心灵的一切活动全都向她交底。

“燕子!爸爸要把我许配给黑人,你知道吗?”娜塔莎说。

侏儒叹了口气,她满布皱纹的脸更皱了。

“没有希望了吗?”娜塔莎继续说,“难道爸爸不可怜我吗?”

侏儒整理了一下小帽子。

“难道外公或者姑姑不庇护我吗?”

“不,小姐!你生病这些日子,黑人用魔法把大伙儿都迷住了。老爷对他五体投地,公爵老是唠叨着他。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可惜是个黑人,不然,再好的新郎想也甭想了。’”“天呀!天呀!”可怜的娜塔莎直叹气。

“别难过,我的小美人儿!”侏儒说,吻她软绵绵的手,“如果你嫁了黑人,一切都得由你了。如今不比早先,男人不把老婆锁在屋里。听说黑人阔得很哩!你们的家就好比斟得满满的一杯酒。过起日子来,真会象唱歌一样称心啦!”

“可怜的瓦列里昂!”娜塔莎说,说得那么轻,以致侏儒听不见而是猜出了这句话。

“呵,呵,小姐!”她说,机密似的压低嗓门,“如果你对那个火器近卫军的孤儿想得少些,那你发高烧讲胡话的时候就不会唤出他的名字了。不然,你爸爸会生气的。”

“怎么?”惊恐的娜塔莎说,“我说胡话叫过瓦列里昂的名字吗?爸爸听到了?生气了?”

“有过这种倒霉的事啦!”侏儒回答,“目下,假若你请求他不要把你嫁给黑人,那他会以为,瓦列里昂就是祸根。没有法子了!服从父亲的意志吧!而要来的事,总要来的。”

娜塔莎不再反驳一句。她想,父亲已经知道了她心头的秘密。这一点非常厉害地推动了她的头脑。她只剩下唯一的希望:趁早死掉,在可憎的婚礼之前。这个念头安慰了她。她把虚弱悲惨的灵魂交给命运去摆布。第七章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屋子里,从穿堂往右有一间开个小窗的狭小的斗室。斗室里放一张床,床上是绒布被子。床前摆一张云杉木小桌子,桌上燃一枝蜡烛,搁着打开的乐谱。墙上挂一件陈旧的蓝色军服以及同样陈旧的一顶三角军帽,帽子下边三颗钉子钉一幅板画,画着骑在马上的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长笛的声音在这寒伧的住所里响了起来。这间斗室的孤独的居住者——被俘的舞蹈教师,头戴小尖帽,身穿中国式睡袍,正无可奈何地排遣着隆冬漫漫长夜的烦闷,吹奏着令他忆起青春快活时光的古老的瑞典进行曲。这种操练业已两个钟头了。瑞典人收起长笛,放进匣子里,开始脱衣。

这时,他的门闩被打开,一个穿军服的漂亮年轻人走了进来。

吃惊的瑞典人恐怖地站起来。

“你不认得我了!古斯泰夫·亚当梅奇。”年轻的访问者用亲切动人的声音说,“你不记得那个小孩了吗?你教过他瑞典军操,你跟他用儿童玩的小炮射击,差点把这间房子弄得起火了。你不记得了吗?”

古斯泰夫·亚当梅奇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哎!哎!”终于他叫了起来,拥抱那青年,“好哇!你到子地到了老久了?坐哇!你的好的好小子!来,谈谈!”①

①这位瑞典人俄语说得不好,语音不准,语法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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